丹秋生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剧情向】【私设】有愧人

答应照顾某个人的某个人所以动笔写下的某样东西。

说者无心,听者未必有意;博君一笑,献丑献丑献丑。


苏州郭外多了个傻姑,这本不是一件大事,甚至在大多数人眼里根本就算不得“事儿”。这年头谁家附近还没有个踢着半只布鞋晒太阳,弓腰斜眼流哈喇子的痴儿呢?也就是这位傻姑生得白净又标致,这才让来往行人走街串巷时情愿多瞧上几眼,或是走远了跟朋友讲几句荤话乐呵乐呵。

傻姑是挺漂亮,就是不怎么爱搭理人。附近私塾的学童摸清这一点后每每以此取乐——开始还只是远远扔几枚石子,再后来就发展到扯傻姑的缠腰布条,抑或趁她睡觉怂恿胆大的拿竹竿上去一阵捅——从没见她恼过。要不是遭塾师高先生撞破,他们的“暴行”恐怕还将继续下去。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驱走顽童后这位宿儒费劲地弯下老腰,“姑娘可知父母名姓籍贯?若不懂生身庇护之德,总该念恩养劳瘁之苦......”

傻姑只是抬起头,同时将高先生给予的炊饼往怀里抱了抱:“父母.......生我.......劬劳?”

于是高先生起身走了,留她一个人在墙根下茫然地咀嚼圣人之言。炊饼自然很顶饿,终归却不是长久之计,况且这样一个眼神灰败蓬头垢面的傻瓜在与本地乞丐竞争时本就完全处于下风,于是一来二去,便常常看到傻姑抱着自己缩在巷角,有铜板砸在脸上也不知道拾。

并非没有好事者想占她便宜,西市油靛行的一群青皮无赖就曾慕名而来,把傻姑堵在平江河边好一番调笑,不想只是有个冒失鬼把手伸向胸脯意欲揩油便被她勒断小臂扔到了水里。本打算将这美人梳洗干净再带上床榻好好疼爱的一伙人顿时炸毛,然而悍马确实凶狠过了头,青皮们苦于驯服不能只好忍痛鸣金。

除了这两拨人,便是再也没人关心这傻姑的去向——倘若多日不见,咦呀,或许淹死了;某月某日又撞上,也只好瞪大眼睛撕咬一下布条下的娇躯,末了骂一声“晦气”继续赶路。

傻姑就是这么的令人快活,可没有她,日子也照样过。大抵是水乡百姓性情凉薄,于是面对痴儿丐女畸零人也连带着一并无感起来。

毕竟世道如此,谁又能好得过谁呢?


“今日大运河又来了十只大船,每船都载着南方调来的兵马。”

“通津门的水果行说是买不到荆州的沙梨了,因为南来的船只都载满军需器械。”

“我不相信,这完全是奸商闭户居奇的一派胡言,既然有这么多兵船,难道军官军士不会营私运载吗?”

“老李你这话说得......”

小船慢悠悠荡在平江河河心,被称作老李的男人自知失言,讪笑着伸手去取案几上那盏龙井新芽。堂堂一位从四品的少尹此时居然架子全无,谦和得像个乡野老农。

——李启光实在不是不想有脾气,而是不敢有。在这位富家翁面前,莫说他和同来的胡泰,就是上司苏州知府陈来元亲至话事,也得赔上三分笑意——谁让人家是巨商呐。据他所知,这位施先生跺跺脚,远在扬州的水漕粮市也要跟着抖三抖。

“不打紧,不打紧的,我们这些人可不就是待价而沽、择日抛售的黑心贩子了?”施先生并不年轻,身子骨倒是硬朗,两撇白胡子甲壳虫随他出声颚角般开合着,“说起用兵燕北,老朽对朝廷广发英雄帖招安游侠儿一事也有所耳闻,不知.......”

他笑得眯缝起眼来,见缝插针地给李、胡二人茶盏添满,明明以他的身份年龄都不必这么做,但他还是做了;“是否真如我家那几个闲人所说,朝廷果真要拿这座江湖开刀?”

李启光与同伴对视一眼,他随即苦笑起来:“海鲸、铁掌这等强人,老爷子若真的以为天子会放任他们自存自大,那未免太理想了。我不知道当局对他们具体如何处置,总之这伙匪人,总以早日解决为得计。他们亲自带兵去征南蛮子,这是官方发送出来的消息,说不定明天还要说他们请缨讨燕呢!是他们真的要去,还是他们的孤魂冤魄要去,那我不得其详了。这些草寇手下的喽啰——倒真有用处,只要大饼画的好,自然有不少重义轻生的好汉子,可以为朝廷出力。假使重用他们的首脑,任之为指挥使,让他们打先锋——那可未免太行险侥幸了。”

天热无风,他不禁口干舌燥,只得再端盏一饮而尽。施先生当然又一次屈尊为他添茶,这个人好像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让人在他面前藏不住话只想全盘托出。“多亏李大人,老朽对此算终于是看得通透了些......”他放下茶壶,食指叩叩案子,“那,咱们谈谈改稻为桑的事宜吧。”

李启光心一紧,急忙把搔弄后颈的手缩回原位,终于来到正题上了。

“改稻为桑的国策,是月初苏老、闫老几位阁老商议后写成折子呈递给皇上的,为的是解决北伐中出现的种种难题。”他急切地加快了语速,仿佛这件大事于他亦有荣焉,“每期多产各色绸缎三十万匹,运到大食、佛郎机换回的都是真金白银,而这正是衣甲不齐、器械凋坏的北军所急需的。”

他稍作停顿,示意一旁的胡泰接着话头说下去。“昨天城防衙门来报,苏州城外六个村县全都抵触改稻为桑,其中天淳、汶家两村的百姓竟然聚众作乱,与县里的兵丁大打出手,甚至将父母官逼出村外。”李启光假意放下茶盏,实则偷瞧施先生的脸色,不算太糟。

“虽说事态没有发展到引起民变,但村民在村口放置拒马关卡,说是割据也不过分,”胡泰斟酌着用词,因此慢吞吞地往外吐着字句,“被他们放回县里的捕快交代这些人反对国策实因春苗刚下秧,仓里没有余种,这时改稻为桑便要踏平水田——老百姓挨不到蚕结茧自己便要先饿死了,哪还有不护着自己身家性命的道理?”

“难道是京城的诸位阁老欠考虑,没有事先为此种情况做好豫备么?”

眼见同僚语塞,李启光立刻接上话头,这老头莫非果真是要把世人皆知的丑事掘出来放到明面上晾凉?“高阁老是有一套所谓改赈并济的方略跟着折子一起上达天听的,只是.......”只是州府粮仓早已被上上下下无数张嘴吃得疮孔百出,眼下没被贪走的那部分大概便宜蛀虫硕鼠,凭这样的粮食开仓济民,还不如直接承认官仓没粮痛快,“只是官仓这几年连日遭灾,可用之粮不过十之一二,余者金玉其外而已。”

施先生毫不掩饰地嗤之以鼻,当然以他的精明,听到这种说法就立刻推出事实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既是官仓无粮,两位先生可要当心民变发酵,外患容易并发内乱——我可听说倭寇近几日又想在舟山、陆家一带择机登陆,一个不好......”

这老东西!李启光恶狠狠在心底骂出几句粗话,苏州至南京一带每一笔通倭的生意他都有份,那些夷人对县乡分布竟比南京府许多当地把总还熟悉,没有地形图怎么可能!

“不消先生操心,”可这样,他还是得陪着笑脸应付巨商,“汤达人汤大人的本军螣龙营就在城外,有他在谅倭寇不敢有大动作。我和老胡找到先生,是为了另一桩同样火急的事项。”

“府尹陈大人的意思,希望先生能在此种波谲云诡之危局下,大义舍利,向苏州府——”

“——开私仓,借粮。


施先生两道白眉顿时委顿下去,一脸的忧国忧己“李大人说笑了,堂堂官仓况且没有余粮, 我一个小小的地主一一”

他将玉扳指摘下,明明是轻放在桌上声音却响彻云霄:“——是爱莫能助啊。”

分明是有力无心,李启光盯着玉扳指想道,世人皆知施家这头庞然大物财富来自丝绸作坊, 来自海外,却不知那纵跨天淳、罗岗、汶家与新安三村一县的庞大土地才是巨兽赖以滋生的 骨血。无数村镇大族看似手握地契互不往来,实际上却都是他施家的看门狗马前卒。丰年巧 立名目聚沙成塔,荒年刮走民脂民膏,好一套低走高出的手段。

施先生继续下去:“今年,是个荒年,这不能有假;荒年偏偏碰上改稻为桑,亦实非人力能 够预测......不瞒诸位,我施家,也己陷入粮荒中。”

他猛地塌下去,气势也随之一变:“下人先吃陈米,常常便嚼出咯牙的砂石;后厨己无精盐, 饭菜要么寡淡异常要么苦涩无比;大夏天瓜果烂得最快,早己变成筐子里一滩臭水;酒肉倒

是还有些存留,却也.....只够待客.......”

老人鼻头一耸,声音适时地带上了哭腔:“不瞒二位大人,老朽那刚出生三月的小孙子,己 然是数天没有奶水喝了一一”他低下头去,仿佛一家之主被重担压倒般,以袖掩面哀哀地哭 起来。

无耻。

这是出现在李启光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老练如他也不禁为施姓老人的无耻所折服,究竟是 什么人才能坐在三辈子也败不完的金山上,向官吏诉苦哭穷?答案只有一个,正巧摆在他面 前,商贾,彻头彻尾的商人可以前脚品着用不义之财换来的明前龙井,后脚跪在两个小辈后 生脚下叩头如捣蒜,“求”他们为自己做主。他和同僚来时千算万算,怎么也想不到被对方 这样摆了一道,只得乖乖将主动权让渡。“这要折杀我们了! ”他和老胡急忙去搀老人,不 是虚搀,这老家伙真打算在地上砰砰砰磕上十来个响头,“老先生千金之体,不应如此糟践自己!”

老头被他俩架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有泪痕:“不过......圣人讲义利不可兼得,老朽从事贱业不

假,可也懂是非曲直。若是苏州真如两位所说饿殍遍地,那施某舍上一把老骨头,也要从地 窖里挤出些余粮,让百姓揭开了锅一一”

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可也只不过是让李启光更加认清了这老匹夫的无耻。他几乎要破口大 骂,承认对方赢了,任施家开出什么条件两人照做就是一一少尹、刑名看似光鲜,实质上不 过也是跑腿打杂,一个办不好极易被丢出去架在火上两面烤。但他被胡泰全抢了先:“老先生府里有难,我们岂能坐视不管,只要能说服府内管事开仓放粮,先生吩咐便是。”

两人极快地对视一眼,稳住他,看看这老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先生吩咐便是!”

不出所料,这句话脱口之时,施先生的两只眼危险地眯缝起来,他的肩不再耷拉、皱纹不再 深邃,就连眼中水汽也消失全无。温养剑气数十载的剑客一旦生了拔剑的念头,即使只是露 出寸许寒刃威势也足以拒人千里之外,李胡两人此时尝到的就是这种滋味。

“天淳、汶家两村,民本淳朴,”老头的声音仍有颤抖,却己不再明显,“只可惜有个塾师高智宸不知好歹,仗着自己有学生在朝为官便无视天恩攻伐臣纲。此人的异端邪说如今引得附近民心耸动,几乎要反了天了.......”

他顿了顿:“眼下两村抗拒王师,抵触国策,也必是此人所为.......”

李启光内心通透,一个读书人己经够麻烦了,更别说是一个有些背景的老读书人,施家没

有自己的子弟在朝中充当保护伞,因此便难怪施家家大业大却也不敢没缘由就把这个麻烦做 掉。“那老先生的意思是?”

“老朽要一个公道!”苏州最大的公道苦大仇深。

罗织罪名,带兵抓人,这可就是胡泰的本事。于是他稍稍后退一步,示意同僚上来搭话:“治 罪,一定治罪,我们秉公执法,绝不放过一个妖儒! ”络腮胡子的刑名陪着笑脸凑上来,“可 要抓捕人犯,必定要村民这一关,您看......”

老人长叹一声,送出无限惆怅:“首恶必除.....”

片刻又带出下半句:“除恶必尽!”

这是一字一字咬着说出来的。

同僚转头看向他这个主事人,刚才老头八个字可算是给那两个村的生死簿上加了一句朱批, 就看他俩这对黑白无常愿不愿提起锁链。他了解苏州那些兵痞,他们可不比螣龙营。提起锁链,就是刀劈血溅、马踏大好头颅;不提,就是灰头土脸,落得两边三头受气。

胡泰受他节制不能做主,也就是说,他们的性命可就在他一念之间。

要点头吗?

他想了很多,他想起寒窗下自己守贫乐道为民请命的誓言,想起初来乍到被他严词退还的三 张银票,想起媳妇嫌弃的眼神,想起娘家人酒席上尴尬的自己,想起临行时府尹那张黑脸,

想起.......儿子的笑。

他想了很多,做决定却只用了眨眼功夫。 “那就按老先生说的做吧。”他听到自己说。


大概出什么事了吧.......

山下集结精壮年的鸣钟当当作响,夜幕压得极低,呈现出不详的硃红色。被称作傻姑的女子匆匆把手中刚撕掉皮的脏馒头收到席子下,这几日她一直在做梦,梦到的无非与火、血、剑脱不了干系。很可怕的梦,但因为醒来总还能有东西吃,所以不可怕。

总体来说,村子对她很好,至少目前如此。这里不像城里,没有盘根错节的丐帮派系,再怎么酷烈的荒年,留给她一个乞儿的口粮总还能挤出来。正因如此傻姑才会留下来,她将半坍古庙门后的木棍抄起来拿在手里,小心翼翼往外探头偷瞧。

好大一条火龙。

那是成百火把编成的长龙,逶迤在县城通往天淳村的小道上。队伍之长,即使站在山头小庙前也望不到尽头。龙.......傻姑舔舔嘴唇,她对这个单字莫名没什么好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又把木棍攥紧了些。

水............龙.......?

她挠挠散乱长发,顺便把这些自作主张蹦出来的念头挠出脑袋。村东头几天前就摆上了尖尖的绳架木桩,大伙搬动这些东西的时候她还去凑过热闹。“傻姑傻姑,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有好事的学童骑在家里人肩上。

拒马,她脑子里有个声音回答,铁蒺藜、鬼箭、搊蹄。这声音清高得让人讨厌,却又牛皮糖一样教人甩脱不开。“拒马。”这样回答让她感觉很不好,就像偷了谁的想法。

不偷,她摸摸鼻尖,我.......不是小偷。

“姑娘还知道拒马?”孩子们的塾师算是村里少数几个不称呼她“傻姑”的人。此时他慈祥外带着点审视意味的目光却刺得傻姑不好意思起来,她丢下自己编出的花环转身逃开,没让大家看到自己烫红的脸。

现在这些一股脑回流涌进了她的脑海,拒马是村里人摆设的,村里人会给她饭吃所以是好人,那么拒马拒得便是坏人的马了——是了,坏人都是骑马配着刀,挡住马他们就进不来了。

这样想着她溜下山去,一路溜到拒马这边,这才发现气氛不大对头。“你问我他们若拼死冲村该如何是好?倘若如此,那么我们也只好抵死反抗......”老人罕见地没有拄拐,而且还被一帮精壮男子簇拥着挡在拒马后,“........姑娘,你怎么来了?”

夜风习习,吹亮灯芯篝火,映红了众人的脸庞。一帮袒胸露乳的壮汉之间,傻姑这个高挑女子夹在其中,显得格外不和谐。然而当事人好似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了下马走来的一众兵勇身上。

坏人,是可以下马的啊.......她痴痴地砸吧嘴,随即埋怨起自己来,这样可如何挡住?我之前怎么就想不到?


那小吏回来时脸色苍白,皂靴还湿淋淋的,简直像是失足落进水里。胡泰心一沉:“画舫的主人问清楚了吗?”

他如愿以偿得到了那个答案。“船上喊话说是翰林院侍读封大人,小人再靠近想问个清楚,却差点被甲板上恶仆一钩子打翻小舢板........”

封荐余?苏州府刑名咂咂嘴,一时感觉自己有些看不透这出戏码,翰林院的人按说不该对地方上改稻为桑的细节有这般浓厚兴趣,但如果是....他悚然——如果是,那他代表的可不就是禁宫上那三尊大神中某一位的念头?京官他惹不起尚且躲得起,但拔出萝卜带出泥,细思之下这水未免也太深了些。

当然不排除第三种可能,这位从六品翰林侍读单纯就是欣赏苏州华林画壁,因此特意南下一饱眼福。尾随胡泰他们也并无二心,只是天黑水深不好靠岸——这谁信啊!

小吏还欲啰嗦,胡泰赶紧挥手制止他告刁状的行为——如何是好?他转向自己的半座上峰李启光,想听听他的指示,“不必理会,”后者远眺江上画舫通明的灯火,恶狠狠地嚼烂字句往外吐,“他现在把柄被人抓住,是在是自身难保........要是敢掺和这桩大事,咱就顺着苏阁老的意思参他一本......”

后面的话听不到了,胡泰对这位不知哪姓的马前卒并不熟悉,只是京官与地方的矛盾由来已久,大抵也不是他这个苏姓马前卒有资格过问的,朝野之争最忌多嘴多舌。眼下他能做到只有端正仪态,在百余监国轻骑面前配合李启光,把戏做足——念及此处正巧看到前方白马上洋洋自得的东瀛人,他腹中不由得又是一阵抽痛。

栽赃村民通倭,这是他的主意;从监国轻骑调来兵士想来是李启光的能量;可这倭酋岛诚一郎分明是汤达仁的人犯,怎可一声招呼不打就去螣龙营捞人?施先生仗着自己家财万贯可以尽情打通关节,然而出了事还不是要他和李启光担着?顺水人情他乐得为倭寇做,他们俩替罪羊却不见得有人感激,这老匹夫委实没轻没重了些!

胡泰并不知道,他的半座上峰看着智珠在握稳如泰山,内心却是一样的翻江倒海——与他不同,李启光看得更远,也更大胆:螣龙营本应铁板一块,不该只因贪恋一个富商钱财就犯下如此纰漏。那么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

军中早有了暗桩,收钱只是走个过场,这会是谁的手笔?他知道朝廷素来对这位拥兵东南的老将有所防备,只因与倭寇战事吃紧,汤帅背后又有苏阁老支撑,这才没动削减螣龙军的念头。眼下战鼓初偃,苏老牵头的改稻为桑遭受阻碍汤达仁居然不派一兵一卒施以援手,难道说..........?

他沉浸在庙堂之争的暗流中,直到队伍整个停下才意识到天淳村已然近在眼前。“赵骑尉,”他定定心神,稳住村民不让他们起疑可是一件大事,非他出面不可,“管好你部兵马。”

监国轻骑最初只是当年太子领旨监国时组建起来的一支亲兵,后来圣上还朝,这块鸡肋便整编移交苏州,以示自己并无二心。这支向来只有高干贵胄加入的骑兵队莫说战力,连像样的队形都整不齐,李启光也是实在发觉手下无兵可遣,才硬着头皮动用他与监国骁将孟浪的情谊,实在不指望他们能砍杀百姓之外的敌人。

看看这群趁晚踏春般稀稀拉拉的骑兵,他甚至有种想法,只凭那倭酋及手下三十浪人一阵冲杀,怕是能让公子哥们丢盔卸甲。

赵骑尉一身过分华丽的烂银札甲,头上的山文盔让他看起来像是评书里走出的小将。或许是家族对他的耳濡目染,这年轻人对朝廷“以文抑武”的理解仅仅浮于表面:“少尹又在说笑,孟将军带兵秉持的是精兵贵养的方略,像我手底下的这些后生士气太旺,可是从来管束不住的!”

他举起那银鱼水袋仰头便灌,漏在脖颈及披挂上的却显然不是清水。精兵贵养,李启光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撇撇嘴,不知以他们的水平是否听说过骄兵必败?

这么大一只队伍,打头充当斥候的竟是牢里放出的倭人,可见赵骑尉也许根本没把安插斥候一事放在心上。眼下看到李启光骑近,这些换上兵勇衣甲的矮子们随即分开一条道路。“乡亲们!”李启光清清嗓子,以确保自己中气饱满,“李某不才,乃是苏州府陈大人台下少尹,此次拜访,是给你等推行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来了!”

这段话主要说给带头的那个老儒听,此前已然查明,他在京城原有个礼部侍郎的学生,可前段时间已遭连坐获罪贬黜出京,根本说不上话。在李启光心里,也就这个老儒还值得他略微放低姿态,其他村民不过乡野愚夫,怎配得上与他这十二年的老贡生搭话?

发现这些人直勾勾盯住自己,他索性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我知道稻子种得好好的突然改成桑苗大伙儿心里不乐意,辛苦播下去侍弄的东西说拔就拔了,换我也不乐意啊!幸而皇上有厚德抚爱万民之心。这不,圣谕已然下达,允许大伙儿改赈并济!”

“什么是改赈并济!”他润润嘴唇,“改赈并济就是,让官府拿粮买你们的田,用一张张没用的地契换救命粮救你全家老小的命。地仍由你们出力耕种,只不过换个主家,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呐!”

木拒马后的村民仍无动于衷,像是一尊尊靠墙的锄头。

终于到关键部分了,李启光深吸一口气:“一亩便可换折价六两银子的粮食!”

“哗——”的一声,底下村民终于乌泱泱乱起来。“才六两!”“官家是断我等活路!”“青天大老爷明鉴!”“可怜可怜草民!”吵闹声甚至惊吓着李启光的坐骑不安地打起响鼻。

“肃静————————!”

关键时刻胡泰断喝一声,浪人们纷纷抽刀出鞘,一时锵锵声不绝于耳。这一举动有效的压住了村民一事,却无法长久——抗议的声浪很快复苏,并且一浪高过一浪。“六两养不活我女儿!”“大老爷开恩!”“为我们做主啊大老爷!”李启光面无表情的看着无数双手越过他们自己建起的壁障朝他伸来,彷徨的狂浪中,老儒生的“不要吵了!”显得格外微弱。

纱网就在此时收拢。


傻姑竭力挤开人墙钻到次前排,骑高头大马的坏人似乎说了什么,引得大伙着魔一般吵闹起来,也让本处在最末尾的她混进队伍当中——混乱中有个矮个儿男人用肘捅了她的腰眼,还有不少次草鞋踩了她的赤脚。“乡亲们不要吵了!”她看到两三个脑袋之外的地方管束孩子的那位老人在喊叫,像一只发怒的老狮子。

好吵。

那个清冷的声音又醒过来了,傻姑不欲理会她,只是一个劲地朝老人的方向挪去。老人管束孩童不要拿石子砸她,还带来热乎乎的炊饼,因此在傻姑这里他算是好人中更好的那一些。只是.......他看起来很是着急,既害怕又无奈,像极了自己被石子砸得无路可退的时候。

老爷爷!她张口疾呼,却不知自己是否在发声,嘈杂中蛮力组成的水草群缠住的不仅躯体,权威与理智此时都寸步难行。老爷爷!一道寒光蛰伏已久猝然出洞,从一个鞘转到另一个鞘,老爷爷!

老爷......爷?

傻姑眼见一把刀没入了老人的后背,佝偻的腰背更佝偻了,以至于垮塌下去。想都没想她一棍挥上去,直指凶手。

那短刀带起锐利的风声,狭窄刀身与单面弧刃结合在一起,仿佛一道炸雷击在傻姑眼里,她分明认得这种形制的刀,只是记忆仿佛历经时间磨砺,一时拭不出什么光彩。

大谷龙斗回首割开那碍事女人的脖子,他血振怀刀,红珠子串串如同水银泻地。


陆离从两年前起,便在苏州的捕风卫里当差,都统领说,他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大鱼,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小鱼小虾,虽然容易接触,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金从布袋里取出,看过秘籍残页里有异香没有,又亲看将敕令放在自己手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跑外勤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都统领又说他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文书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事情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他急匆匆地骑过聚宝斋,沙黄马惊开大批行人,但他把抱怨声扔在身后。饭点刚过不久,他本应在衙门抄写自己的案卷,谁成想都统领会传话让他直接即刻赶来施园?

施园.......他抿抿嘴,在马背上搜肠刮肚,总算找到一些有用东西。

施园号称吴中第一名园,以结构布局紧密、厅堂华丽宏敝、装饰精美典雅著称。“宏丽轩举,前楼后厅,皆可醉客”,说的正是这座施家的产业。

而施园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满月形的大院门,门里面预备着小厮,可以随时牵马。造访施家的人,每每扔几锭碎银,打赏一个小厮——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个小厮要涨到四十两碎银——靠游廊站着等家人进去通报;倘肯多花一把碎银,便可以换一位指路仆役,或者美貌婢女;如果亮出官印,那就能不必通报,但这些访客,多是商贾牙侩,大抵没有这样尊贵。只有有功名在身的,才踱进游廊尽头的荷花厅,要酒要菜,慢慢地与主人家对谈。

能是什么事让都统领把他这个文书调来苏州首富府上?莫不是施园出了案子?他在施园门前疾停下马,却发现事情远非那么简单,门内两拨骑兵一方银甲一方红衣,泾渭分明地站开两团。这么多马匹需要侍候,小厮也有些人手不足,甚至没人注意到他的来访。

没注意到好,省得跟人多嚼口舌,陆离做贼一般溜进游廊,一路向荷花厅跑去。


“现在最为紧要的是追查李启光,胡泰二人的去向!”

陆离还未进入大厅便听到里面有怒吼传来,说话的人头戴红缨山字文兜鍪,身后两员偏将按剑虎踞,端的是螣龙营汤达仁汤将军——陆离幼时还随家族在京城见过他一面,比起那时他老了很多,不过并不十分难认。“陈知府你要晓得,你的两个手下带着你所谓的亲笔信,从老夫那里提走的可是倭寇!”

找到本衙门的兄弟花了些功夫,但他最终还是悄悄钻进人群,在谢淮阴身旁的空位站定.......等等,谢淮阴?!

即使听到瓦剌、倭寇、鞑子与九黎蛮民同时进犯本朝,陆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震惊。消极怠工的谢淮阴?枕底藏酒的谢淮阴?站岗真寐的谢淮阴?居然饭点之后就来都统这里了?

来得还比他早?

“怎么回事?”他一时根本按捺不住好奇心,但声音还是可以按捺的。

吊车尾传说只是斜他一眼。“我可没说过改稻为桑的不好!”汤帅的声音穿透人墙,不难想象他虎目圆睁的模样,“可他们两人哪里是去推行改稻为桑!陈知府,你可曾见过带着一众轻骑押着人犯去劝说百姓改稻为桑的!”

陈来元这位苏州父母官似乎有些失措“李少尹说是纵马踏苗........”

“混账东西!”汤达仁再也顾不得同僚情谊,“他在装糊涂,难不成你却是真糊涂了?你这——”

“汤求义!你不要仗着我们平日给你几分薄面就以为自己可以咆哮公堂了,你信不信——”

“我信什么?”

“汤大人息怒!”一个新的年轻声音插进来,这是监国轻骑骁将孟浪。陆离倘若不是执意进入捕风卫,大抵也要在他手底下镀个金,“知府大人字迹引信遭仿造实在难以防备,再怎么说也只能是无心之失——”

“你们少在这里官官相护!”螣龙营老帅毫不留情,“你明知他们不是踏苗,却还借兵马与主犯,我看你算帮凶!到时候朝廷追究下来,你难逃一个不察之罪!”

眼见局面就要收拾不住,捕风卫苏州都统领武跃飞此时也不得不站出来:“汤帅——”

“你也给我住口!”没想到汤达仁经受一轮刺激已然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你部的暗探呢?谍子呢?夜归人呢?上百人堂堂正正出城,然后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插翅飞了?捕风卫平常吹得天花乱坠,怎么临到用时跟睡死了一样?”

这是出了何等大事,让汤帅如此失态?陆离强忍震惊与谢淮阴对视,对方勉强掀开眼皮,又快速合上,他的呼吸趋于平稳。

“汤帅息怒——”

老将军还想继续发作,冷不丁这阴寒的拉架声当头浇他一盆冰水。织造局兼江浙市舶司总管太监钱祥!陆离这次更是大骇,浙江一等一的实权人物怎么全数集中在这一方施园中了,莫非这件事还跟督御府那位老祖宗李近朝扯上了什么关系?他舔舔嘴唇,在谢淮阴面前尽可能装得面无表情,实则心乱如麻。

对上这号煊赫人物汤达仁也不好继续动怒,但老将亦不曾示弱,不过冷哼一声:“钱公公有何见教?”

论资历钱祥得管李近朝叫老祖宗,由此可见这位权监年纪并不老迈,加之保养良好,简直像是只有二三十岁——可惜待他一开口这种错觉便告消失。“久闻汤大人爱兵如子,现在看来果真名不虚传。”

他翘起尖长指甲,拖着调子俯视堂上众人,一颦一笑自有一番气度。陆离没来由的打个冷颤,被那双眼睛锁定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可惜谢淮阴仍在真寐,听不到这条毒蛇咝咝吐信。

“总之呢,吵来吵去也拿不出个恰当的方略,”他朝向自打开始就被遗忘的知府大人,“府上通报我已收到,”再转向孟浪,“贵军碟子我也已然读过,”最后笑吟吟迎上汤达仁,“螣龙营事端大抵也了解一些......”

“汶家、天淳两村究竟是通倭藏匪,还是顶撞上官,抑或两者皆有,抑或遭人陷害,这个杂家心里自会有定夺。老将军放宽心,改稻为桑固然重要,可咱们也不能因此错杀无辜百姓不是?”钱祥那对好看的风眼眯起一条弧线,“至于打着织造局旗子去民间给皇上和老祖宗抹黑的.........”

他一屁股坐在绣垫太师椅上:“呵,不说这个了。咱还是来谈谈陈知府手底下的那两位大头兵呗。”

这是要抽打知府了,说不定还得踩一脚捕风卫,扣个办事不力的帽子,陆离内心八宝琉璃般通透:“谢兄你——”他本想问问同僚对此有何看法,一扭头却见自己身侧空空如也,哪还有这个打盹人的踪影?

“欸????”


血止住了,封千绘松开手不再按压伤口,倭寇的刀本锋利到足以切开喉管,却鬼使神差避开了所有重要颈脉,这让她捡回一条命。

捡回一命,好亲眼见证这修罗地狱。

她狠狠扇自己两个耳光强迫身体清醒过来,唇齿间有焦木佐着铁锈的味道,她明白这具身体现在并不喜欢她,只不过出于自保考虑将她放出,好啊,我也不喜欢你。

少女拄起木棍强挣着向大屠杀边缘逃去,手脚末梢传来的疏离感让她觉得自己在一艘漏水的大船上掌舵,武道之境一日不进则退,加之傻姑不知爱惜肌骨,她的退步又岂能是“一泻千里”可以形容?

逃,逃掉。不过五年十年水磨功夫,就能将这具漏风皮囊破洞处全数修补,她深吸一口气,吸入黑白无常的口臭。天淳防备已破,倭人砍杀村民的嚣狂叫喊来自四面八方,她随便一眼就看到一位高髻倭寇一刀剖开村西货郎江大牛女人的肚皮,挑出血淋淋的胎儿。

胎儿紧闭双眼,高髻倭人放声大笑。

救救她,心底有个怯懦的女声高喊。闭嘴!封千绘攥紧木棍,她明白现在自己若还想凭武艺逞勇救人,下场恐怕不会比那女人更好,我要逃得远远的,择日再让他们一一奉还!

你只是想把他们抛在脑后!

是又么样!她在右脸硬生生划出五道血痕,我救不了他们,我连自己都救不了!货郎江大牛、独眼瘦管家、烤炊饼的老唐、多嘴多舌的莲嫂林嫂、老是想占便宜的穷酸书生、还有那个多管闲事的高塾师,那些都是你的邻居,不是我的!我想让我们活下去,而你只是一个流口水的傻姑娘!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你懂得多,干脆你来救他们!封千绘猫腰藏进路边柴垛后,若是傻姑没有记错,她能趁倭寇不注意快速穿过这片水田逃进山里,那时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但是——

她只是踏出一步,便差点踢到倭人毛乎乎的小腿。胡满子,学童中的孩子王,就被一柄长刀钉在柴垛另一面,手里还握着石块。灾难来临时他想带着玩伴去水田抓青蛙,封千绘在倭人身下找到了那个叫秀荷的小女孩,鲜血激起了这些异国强盗的兽性,只是目前还未来得及在她身子上付诸实践。

至少救救她!她没有用石块打过我!

不行,封千绘咬紧牙关,哭喊声与衣物碎裂的声音传入耳中丝毫不留情面,我虽有武艺傍身,但根本不是大侠,我只是,我只是......

求!你!了!

“飒飒”两声,是裤腰带解开,倭人狞笑——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

救!救!她!

少女霎时发出一声大吼,她跳出藏身处对准倭人腰际撞去。后者虽然身强力壮,但至少有一半心神放在将行好事上,猝不及防被撞个狗啃泥。“快跑!”血脉喷张间她便什么危险也顾不上了,,只想着拼死抓挠对方面部,于是理所当然被一脚踹在腹部飞出。

我在干什么?

她把和着血沫与泥土的口水唾在地上,双手把住他一条腿便去施展擒拿,这奏效了,在被反过来绊倒之前她已然摸到胡满子胸口刀柄,好重!她和刀一起被拖倒在地,我已经孱弱到这种地步了?

但是,她窃笑倭人愚蠢,竟放任她拿起这百兵霸者!双手习惯性地捻起缠带:若无刀我自然只能赴死,可现在谁死谁活还在未定——

封千绘猛然抬头,瞳孔中却有一物飞速放大,刀鞘!原来这家伙在拾刀鞘!她好想痛骂自己,为方才几息里一手做出的所有决定。

巨力从绷紧的肌肉传到脸上爆开,她眼前一黑,灵台被这一击打得轻飘飘飞起来,迸散了。


“尤溪,尤溪。”

唤醒封千绘的是头皮传来的刺痛,很显然自己正被人扯着头发拖在地上,像一条死狗。

她想说话,却只能从嗓子里挤出“嗬嗬”风声,那一刀鞘砸中的地方兀自生疼无比,脊背擦破了太多伤口,双腿作为支撑物更是磨损严重。

真黑啊。

不同于夜的黑暗,她能感觉出这是深沉而慈悲的水潭,而她正向无边谭底沉去。夺回这具身体后她曾感觉举手投足都被束缚,如今她自由了,从脚趾到发梢都轻飘飘的感觉是寒塘渡鹤也不曾给予的体验。

封千绘没来由地,想哭。

哭自己命苦吗,算不上。她生在富贵人家,继承了母亲的相貌,不愁吃穿用度亦不曾向外人低头,同龄人憧憬之上的稀罕是他的弃之如敝履,她的心上人是这世上最优秀的男子:即使再不济,她也有一身武艺足以自保。

老天爷,若你不是想愚弄与我,为何要将这一切悉数收回呢?

棉花一样的水汽托住他,但她无力起身,即使是在这里,到底了,她想。黑幕四合,就在这里停下吧。

冥冥中她仿佛看到了死狗一样的自己,正被那杀了胡满子的浪人半拖半背拉到破庙里去,一路砬出血痕无数。想糟蹋我,随他去。疲惫淹没了封千绘,我生前救了一个孩子,总是死在关帝面前的好,由他老人家做保,来世投个好胎。

也算是不辱武人使命。

潺潺水声,脸颊一凉,她躺在一条河滩上。

对岸花海依稀有人招手。


要下雨了。空气能闻出闷热,而闷热酝酿着躁动。李启光面无表情正正衣冠,在赵骑尉及几名轻骑陪同下踏上失陷的村落。东方田边有人焚烧无头尸身,首级不能烧,要带着回去报功的。

事已办成,说他没有半分窃喜是骗人。他李启光能在三方势力纠缠下脱颖而出,能率此乌合之众快刀斩断变数镇压一村,实在是大功一件。途中是死了些人不假,但区区一个乡镇尚且算不上的小村,风波一过又有谁在乎?

他甚至已经开始设想届时论功行赏,谁要排在首位——嗯,这定会是他的上司知府陈来元,他俩虽出力出面,终究排不得首功,提携更是只可在奏折末尾顺带提及。至于监国轻骑,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在圣上面前打压指责螣龙营,从而向太子暗示他等忠心未减可以一用,孟浪这是想做从龙之臣呵.......

他正推想此事,冷不防有一轻骑远远奔来,下马奏报:“属下找到那老头,已经将他放在马背上带过来了!”

哦?李启光眉头微蹙,在进军之前他就嘱咐赵骑尉,刺杀并非十拿九稳,村破后他务必派遣几人寻找高塾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村野山人人微言轻漏网几个无所谓,这老夫子要是跑出去抖露监国轻骑杀良冒功,事儿可就砸了。

“禀骑尉,那老头还有一口气,是一路爬到路边被我等擒获!请问是杀掉还是——”

李启光心念微动:“且慢!”他的品秩固然不高,号令一个骑尉足矣。

“让我问他些话。”


流水淙鸣,下澈见底,让烟熏火燎一晚上的封千绘忍不住想喝一口:“傻姑,你果然比我先一步到了么?”

“不。”

相貌与她并无二致的少女微笑:“谁是傻姑,谁是封千绘?你不妨看看咱们俩。”

什么?封千绘低头打量水中的自己——衣衫破烂,鼻青脸肿还满身脏污,不是傻姑又是何人?再看看河对岸那位衣衫鲜明,玉面淡拂三分英气三分媚态——“这不可能!”

“不可能?”对岸之人星眸微嗔,“封千绘只是个随心所欲的贼,是个锦衣玉食自私自傲的武人,她会因爱人离去发狠搏杀,可她会为陌路人挺身而出,乃至以命换命么?”

“绝不会,”对岸传来一声冷笑,“你会走到这里说明你不是她,只会想着独自逃命的人,现在怕是已经进山转悠了,那是她的选择,这是你的。”

“我.........”

“不必问我什么,”列唇素齿吐出这么句话,“你是傻姑,那封千绘是什么?若封千绘不是你,那你们两个哪个才能代表真正的她?傻姑究竟只是她为逃避情伤自遁催生出的管家,还是与另一人年岁相同的伴生姊妹?今后你有大把时间思虑这些问题,但现在,我........”

她在封千绘讶异的注视下踏入这条传说中隔开生死两界的河流,打彼岸向此岸走来。三途河没过她峨峨云髻,再现身时,那少女赫然化作一头白虎,缟身如雪,绝无杂毛。

“我可只问你,终你一生,可否有愧于己、有愧于人?”

我.......

封千绘下意识想说无愧,可怎么可能呢?被白虎浑圆黄金眼淡淡扫过,她霎时想起了自己幼时就赌气偷过娘亲玉镯拿去沽酒;再大一点她仗着酒兴和朋友在闹市纵马撞人;最一开始入江湖不分贫富一并偷盗;再后来不过因为琐事便与情郎争吵;她好面子,凡是损她锐气抢她风头就一定要把别人打得伤筋动骨;她善妒嫉,情郎不过认个义妹便被她认作负心薄情;她残忍,可以为了在海鲸爬上更高的位子不惜下令把不听管束的船家关在船里活活烧死;她又怯懦,那年冬天决斗失利后就失魂落魄远遁逃避;远的,她曾带头将火把扔进一对祖孙的船舱把他们熏杀;近的,她今晚只顾自己逃脱全然没考虑是否能救几条性命.........

“我有愧,”

“有愧啊..........”

她跪下来重重地磕头,向白虎,向娘亲,向马蹄下捡陶罐的阿婆,向抓药回家的穷丫头,向每每包容自己的情郎,向无心开她几个玩笑的少侠,向素昧平生又薄命的那位义妹,向不愿加载私盐的船家,向怒目圆睁抱着孙子死去的老人,向江大牛瘦管家老唐莲嫂林嫂高塾师。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你这狗官.......必遭天打五雷轰.......”

李启光发现自己想错了,高塾师是还活着,但他后心被捅。虽然奇迹般避开要害,终究只是延缓了死亡到来,更加剧了等待的痛苦。此人已无法对话,更不可能问出什么。

其实李启光只是想问他此生是否问心无愧,

不是什么重要问题,与任何大事都扯不上干系,他只是单纯地想听听这位毕生为朝廷培育人才却死在朝廷手里的老人,他将怎样评价自己的一生。

李启光自知有愧,且有大愧,他这样死到临头是要下十八层地狱抽筋拔骨烹油锅的。但如果能亲耳从高塾师那里听到“有愧”二字,他心里至少会好受些。

世人皆有罪,世人皆有愧。

我不过是为了自己。

可惜那两个字他是永远听不到了,既然如此更不能优柔寡断。“杀了。”他低声吩咐。早有监国轻骑等候在侧,此时得令他们立刻抽出腰间倭刀一击枭首,也算是善待这位老夫子.......等等,倭刀?!

如同遭雷击遍体,他傻在原地,口舌化作铜水浇筑筋骨寸寸石化:倭刀?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赵骑尉,他腰间赫然也是一把倭刀!“赵骑尉!赵骑尉!”他听到自己汗珠落地的声音,“谁许你部佩戴倭刀?”

看表情年轻骑尉根本意识不到事态严重:“难道不是少尹大人托人嘱咐,叫我部开拔前务必先行赶往螣龙营换装倭刀?”

腿终于能够动弹,不过是往后踉跄几步,整个天淳村在他眼中天旋地转:“我何时叫你们换装倭刀!”他觉得自己是在咆哮,其实听着更像呜咽,“拿倭刀的该是倭人!你们与通倭村庄交手,斩首百十级,敌余部仓皇逃回海上,这才是我的安排!!!!”

“可这倭刀,”赵骑尉不以为然的抽出半寸,“倒也挺好用。”

李启光向后倒去,幸而被胡泰扶住,乾坤嗡嗡作响。完了,全完了。

既是官仓无粮,两位先生可要当心民变发酵,外患容易并发内乱.......

汤达仁汤大人的本军螣龙营就在城外,有他在谅倭寇不敢有大动作........

——是爱莫能助啊!

船上喊话说是翰林院侍读封大人.......

除恶必尽!

这一句句对白走马灯似的在他脑内转过。“少尹,老李,醒醒!出了什么事教你如此慌张!”

胡泰还在一掌掌拍打他的脸颊,刺痛勉强唤起了他残存的理智:“我们上当了,老胡!陈来元那个兔崽子就没打算,没打算让我们剿倭寇!”他一把锁住胡泰的手腕,面目狰狞,“他是老帅,所以他宁愿弃车保帅!话是他传给监国轻骑的,信也是他的,这就是个套而咱真就傻乎乎地把脖子往里送......”

“老李你在——”

“我在告诉你!我!们!才!是!倭!寇!”他一个打挺挣开胡泰,“你,我,他,咱们三个都投了倭寇!朴刀杀的人才叫倭寇,而拿倭刀杀掉他们就成了无辜村民!此间唯一相同之处是改稻为桑仍会推行,咱们是替所有人背了黑锅!你们头领呢?”他的眼鼓凸出眶,丝毫不在这些东瀛人面前顾及天朝上官仪态,“快些叫他回来,咱们就要——”

“轰——————————————”

一道闪电映亮了所有人或惊惶或沉思或心不在焉或蔑笑的脸庞,音浪隆隆席卷开来,如椽天雷充当老天爷的手上的惊堂木,劈得天衢先后龟裂五次。此时此刻天淳那座小山在这些凡人眼中无异于昆仑五岳,支撑三界横亘五行至高至伟八柱擎天!

五雷轰顶,轰山顶破庙!

赵骑尉的白马哀鸣一声,不止这畜生,整支轻骑的同类在天生异象前都萌生退意。“别慌,只不过天要打雷下雨!”他竭力叫喊,然而自己胯下坐骑几乎将他摔下鞍去。

“骑尉快看!”

谁最先发现那团乌云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很快整只轻骑将这团笼住破庙的乌云看在眼里。“不对——”未被酒色消磨殆尽的最后一丝警惕在向他疯狂示警,那感觉与他某年早春在黄河口远观决堤时类似,已然出笼的猛兽透过槛栏漏洞,往外投来叫人心悸的一瞥,随后就碎冰而出,气吞万里。

黑云刺出罡风阵阵,耀眼雷芒外溢,触角鞭笞着周遭空气,将一切划归虚无。泼墨白电枝杈蜿蜒,劲气酣畅河出伏流一泻汪洋,阴风怒号仿佛乳虎啸谷,百兽震煌。

烟尘翕张间有一人含怒御风而来。

风从虎!

封千绘将右手放在曾经的倭刀上,她长吸一口气将刀刃缓缓抽出,每多出一寸就扯出一束等长电弧,待到她冲下小山刀势逼出气焰一如火树银花。她轻咄一声虚振此刀,阴刻有文字的一面白蛇游走。

此刀可平天下不平事!

她运气跃至半空,豆大雨点随她一并冲杀陷阵。逆风洗笔者最能得势,轻弹刀脊,她只听到虎跳深涧时的一声长啸,那是千斤坠顶般的统治力,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

风笙雨瑟雷振鼓,铁蹄金戈夜入关。

立马骊山仰天啸, 逆卷黄沙漫秦川。

封千绘仰天大笑,从未感觉自己有过这么痛快,白虎说的对,世上安得两全法?身受罪孽如我倘若接下来不负这颗赤子之心,便未必是有愧了!她要把自己生死、荣辱皆置之度外,接下来刀法运用,全数存乎一心而已!

一点寒光先到,随后刀气洗练绽开万道纵横。封千绘随手挥出的一刀犁开草地碎裂兵甲洞穿肉体,不仅将前排倭寇全数斩杀还让几位骑兵坠马。不过这还不够,她略微收束刀意,等待后方这些轻骑整好楔形冲阵,要对她发起冲击。

不够,再来!

她能看出轻骑士气不高,阵型也嫌松散,用他们做磨刀石打磨精炼刀意再合适不过。然而骑兵连人带马加速起来,冲击力照样不容小觑,至少不是随手挥洒的刀气可以抵挡。

要怎么样呢,她合上双眼,任由天地交界处一线轻骑踏碎磅礴雨幕。滚刀不是对手那便坐刀,狂草无处横鳞那便点捺,我管你枪林剑戟还是斧钺钩叉,一刀削平便是!一次吐息之后天地在她面前已然无尽高远,却又太过逼仄。她睁眼,其中竟各满盈着一池电光!

光阴慢下来,马蹄捣入泥泞溅起泥点珠圆玉润,人脸淌过雨水颤抖崩碎繁星点点,大千世界只有封千绘一人行动如常,她反握长刀,周身刀气积蓄若云蒸霞蔚,正如高堤积水不进则溃!

她拔刀。

这惊艳至极的一刀,恰似要在这张夜骑冲杀图上点睛。那拧散了葡萄倒了架不得章法不落窠臼但是偏偏筋骨肌妍俱是上上佳的挥毫一笔横空而来,豪放至极,风流至极,峥嵘至极,写意至极!楔形阵尖直接被这神来一笔点过连人带马迸为红雾,以他们为圆心其后扇形区域里的骑兵却没那么幸运,他们被扔进数道气卷组成的绞肉机里,与自己的坐骑拧到一起成为一团人不人马不马却还喘气的奇形怪状肉糜。甲片纷飞,沾了人被搅碎后漏出来的鲜血;残刀乱舞,挑着的都是为虎作伥者的腹肠。

封千绘一气破五十甲!

没有惨叫也没有嘶鸣,大抵非常安静,封千绘再提一气,她明白幸存轻骑怕是要逃了,不过,逃?她抿嘴一笑倾人城,再我面前,要逃?我偏偏要留下你们,教你们何为杀人偿命,何谓天道好还!她调转刀口对天血振,水珠与血点一并向上飘扬,,万钧雷光晓晓,刀对准轻骑露出了另一面下阙刀铭。

此刀无愧天下,有愧人!


李启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回他位于苏州的家的,他只有自己跨过门槛儿后的记忆。

雷声一响他就没命地催马逃回苏州,丢下了胡泰监国轻骑以及倭人。他们要怎样李启光不关心,就算假戏真做投了敌也无所谓。眼下他只关心自己这一家三口能不能逃,逃到哪里去。

“逃到哪里去?”

本在缸边舀水的他猛打个哆嗦,瓢都骇得落在地上。“你是何人,”他冲着阴影里只有下巴露出的男人好歹摆出了一副严厉嘴脸,“还有,在我家中作甚!”

男人向前踏出一步,把大部分自己暴露在阳光下,黑银制服,他是捕风卫。李启光的心顿时沉下去,沉得很深很深。

“认得这身皮吗?”男人挠挠脸,“再给你认一样东西。”

他噌的一声抽出腰间夜沉刀,冷钢在清晨的熹微阳光照耀下格外冷峻,让人根本生不起反抗之心。“李大人是一件重要案子的证人,下官想特地劳烦您,问出些话来就走。”

来得真快,那边事情刚一败露这边家里就有捕风卫上门,他们衙门都是狗鼻子不成?李启光暗骂几句,表情却无甚变化,甚至挤出了笑容:“只是不知这位大人怎末称呼?”

“谢淮阴。”

谢淮阴?他搜肠刮肚,悲哀地意识到他对这个名字压根没印象。以至于是否能够买通、是否可以威胁是否可以略施小惠拉他入伙这些问题答案更是一概不知,于是他选择了最为冒险的法子。“原来是谢大人亲临,失敬失敬。可否告知小可家人现在何——唔!”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在缸沿上,腕下毛笔根本来不及旋开其中机关就落地被一脚踩碎。“你的家人在你永远也别想找到的地方。”那个声音冷酷地诠释着“公事公办”,但手被钳住的力度分明又是公报私仇,“不过我更想知道,我的家人现在何处?”

这是什么路数!李启光心中大惊,不该是从改稻为桑何人牵头问起么?“我根本不认识你——呜呜呜呜呜呜!”

他被按进了水下,冰冷的死亡无孔不入抢夺着他的一切。片刻之后施加在他头顶的力量卸去。“听起来倒不像在说谎。”捕风卫把他单手提出水面,另一只手掸掸衣领上的水渍,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那你可就没用了。”片刻之后他撅起嘴。

“不不不不不不——————呜呜呜呜呜呜呜!”李启光还想说些什么,他知道的内幕他的关系他的雄心他的奋斗历程总能有什么为他保住性命,但现在没有意义了。捕风卫再次把他按进水里:“你贪赃受贿、枉视国法、官商勾结、滥杀无辜,其中哪一条都足以让你掉脑袋——可本来那是不管我事的,我努力想当条好狗,统领让我拿耗子我不敢追猫,统领让我吃肉我不敢啃骨头......换句话说李大人,统领一日不说抓你咱们就相安无事。”

“但是你,竟然连狗也不准我当了?”

他松开手,看着大蓬血红在缸里蔓延开来。“那不行,绝对不行。”


                                                                —— ———【完】


评论

热度(21)